第二十八回 错绾红丝尔虞我诈重温香梦妾爱郎痴
话说王散客同空冀、璧如在一洞天品茗,空冀倒一杯茶给散客,散客搁在桌子上,并不呷。一招手,走进两位白衣女郎来,一人拧上一把手巾,一人叫一声王先生,忙去捧上一壶茶,另外一只高脚玻璃杯,随手倒满一杯茶,搭讪着道:“王先生,你今晚来得很晏,可是在什么地方应酬?汪先生、文先生可在一起?今天还要来么?”散客道:“不见得来了。”那女郎眼波一横,屁股一扭,走出亭去。空冀对散客道:“老哥这地方吃茶吃得熟极了。”散客道:“新年几天,每晚在这儿,小帐多给了一些,她们就像爷一般奉承你。”璧如道:“女儿待爷,却没有这样亲热,我看要更进一层哩。”散客道:“可是这许多女堂倌里,只有一位生得不差,芳名叫小玲,的确玲珑婉转,我见犹怜,可惜只做得半个月,现在已经辞职,怕名花有主,不再来做茶博士了。”空冀道:“足见有目同赏,小玲我也有一面之缘。对于你那‘玲珑婉转’四个字,委实是个确评。”正说时,一位白衣女郎又来冲茶。散客问道:“你可知小玲究竟嫁人没有?”那人并不回答,冷冷的道:“一样是自来水,你只管要问小玲小玲,小玲泡茶不见得碗边上留些胭脂香粉给你们尝的,你们还要牵记她眯甚?”空冀插嘴道:“一些儿不差,便是你,也不见得输小玲。”那女郎听得称赞自己,迷花朵眼,和空冀敷衍。空冀问她叫什么名字?”她笑了一笑道:“难听煞的,我叫金珠。”空冀道:“很好。”又问你嫁过人吗?她翻了一翻白眼。璧如呆坐着,不耐烦起来,叫一声“哙!”那女郎回过头来道:“什么?”璧如说:“我问你冲的究竟是开水是迷汤?”那女郎一笑自去。空冀笑着:“这座亭子,本来人家都称做孟婆亭,喝了亭子里的茶,要迷着本性的。现在看起来,一些儿不差。”
散客呷了一口茶,问道:“你们二位可是新利查一径到这里?”空冀点点头。散客道:“刚才我说的楼东杰,新近办理一起案子,委实很有趣味。”空冀道:“我正要问你究竟怎样一回事?”散客道:“我那朋友汪寒波,有一位表兄,叫金子明的,在浦东地方挣下十来万家业,从小攀亲攀的本乡陆友吾的女儿叫清娴。陆家家计虽不及金姓,可是地方上很有势力,一向瞧不起金姓。二年前陆友吾迁家到海上,清娴进一所私立学校读书,读不到半年,转学到爱妈女校。那爱妈女校,出名淌白养成所,清娴就自由恋爱起来,姘识了一个做文明戏的小白脸,珠胎暗结,弄得秽声四布。消息传到金子明耳中,金子明哪里还敢纳娶,只苦无凭无据,说不出退婚那句话。直至去年五月里,陆宅遣媒人来授意,略谓彼此年事已长,不来纳娶,将来发生意外,不负责任。子明一想,延宕下去,也不是道理,姑且娶来,另寻破绽,提出正式离婚。打定主义,选吉纳娶。完婚那天,便是去年十二月初一。只是陆女士既有了所欢,怎肯随便嫁人,其中自有缘故。一层陆友吾面子上人,既把女儿从小攀给金姓,现在说不出第二句话,说出来,翻要赔偿金姓一笔损失。第二层友吾一向工于心计的,暗暗打算,女儿的名气,早已破产了,嫁给金姓,一定不能全始全终,不如串通女儿,捞取金姓小子一笔造孽钱,也好让女儿吃着半世,料想金子明一个乡下财主,爷娘早已过世,又没兄弟亲戚帮忙,决计跳不出我这个圈套。当下和女儿细细定下计划,女儿乐得眉开眼笑。到得十二月初一,欢欢喜喜的打扮做新娘,一群老同学都来说笑她道:“你自命为先觉的,竭力提倡改革专制婚姻,怎样自己牺牲在专制婚姻下,未免说不过去吧。”清娴但笑而不言。当时子明在上海借了旅馆结婚,迎娶过门,清娴一见子明是个委琐丈夫。绝无昂藏气概,早已胸有成竹,第一宵红烛光中,便分床而睡。子明耗了不少金钱与精力,只落得长夜度凄清,独拥鸳衾睡,心中越想越恨,回到浦东家里,依旧一床之间,俨然吴越,春宵寂寂,不度玉门关。子明由怨生愤,按捺不住心头火发,便和新娘大闹一场,新娘哭哭啼啼,回到上海家里,隔下一天便起诉地方厅,请求与金子明离异,提出理由绝奇,大略说被告是个天阉,缺乏生殖能力,原告自嫁给被告后,被告不能尽丈夫闺房内应尽的义务,使原告丧失人生的乐趣,为此要求离异。堂上对于这起案子,认为破天荒,开庭审理,凭一面之辞,也无从下断,照例委官医调验。根据官医报告书上说,天阉虽则不是,有否生殖能力,以及能否尽丈夫义务,使相手方面得到实际上的快乐,那是无从检查起,堂上只觉得非常棘手。加着原告方面,言辞决裂,丝毫没有和解希望。并且关于离婚上附带条件很凶,第一项,赔偿妆奁费用二万两。第二项,赔偿名誉损失费五万两。被告方面,对于离婚问题,本无异议,求之不得,只为着承认离异之后,附带条件不得不承认,因此只有挺身调验,自己不承认缺乏生殖能力。无如相手方面,陆清娴女士,在堂上绝不羞涩,侃侃而谈,挖苦得被告无容身之地。被告金子明到此地位,真是含冤莫白,这又不好像卖膏药一样,灵不灵当场试验的,只恨着英雄无用武之地,捧锥而泣。正无路可走之际,子明的表弟汪寒波,那天听得我讲起楼东杰,是一位智多星,他便写信给表兄,约他来申,和东杰商量,果然东杰奇计横生,只偷偷地进一张状纸,吓得对方掩旗息鼓,不敢漏脸。现在对方允许倒贴被告一万块钱损失费,子明还不肯答应,定要弄个花落水流,方出心头之恨。”散客说着,呷一杯茶,空冀等一齐要他说出妙策来。散客道:“你们二位试想,有什么妙策,可以立刻退得这路兵马?”空冀道:“我们哪里想得出,想得出了,也好做律师去哩,你快说出来罢。”散客笑了一笑道:“那真意想不到,说穿了,一钱不值。这便叫‘以子之矛,攻子之盾’。东杰只静默了三分钟,想出这条计划来。他拟的那张状词,仿佛医生丢开了以前各方,另辟一条生路走走。他不顾离婚不离婚,天阉不天阉,另案起诉,却又抄着对方老文章,反控陆清娴是个石女,怕不能尽生男育女,接续后嗣的责任,要求堂上检验。对方一闻此讯,好像冷水渥了背,清娴暗想,我面子上是个处女,其实小孩子早已养过,现在要我去检验,那末这个秘密机关,怎好当场败露哩。一败露,非但控拆他天阉不能成立,自身处女不贞,罪有应得呢。当时父女两人,想不到对方有这一记冷拳,只索急得走投无路,一面清娴装病,一面挽调人出来,向金子明和解。金子明落得搭搭架子,要求五万两银子损失费。对方已允许一万元,这一个计划,狠不狠,真所谓‘棋高一着,扎手缚脚’。”空冀、璧如听得,一齐惊叹不已。璧如道:“这也好算得‘即以其人之道,还治其人’,强人又遇强人手。”空冀道:“倒不是啊,古语说‘讼则终凶’只是金子明有一万到手,可已则已,更有什么凯觎呢?”散客道:“今晚依楼东杰的意思,再要对方多出一些,自向堂上具结销案。我想对方多出几个钱总办得到,只是要堂上取销诉讼,却一时三刻收不落那扇篷咧。”说吧,散客呷了一口茶,招招手,白衣女郎走来,散客一起给她六角小洋。空冀等致谢一声。又问散客近日作些什么正事?散客道:“上午在云霞路中国文学函授学校办事,吃过饭就没有正事。”空冀道:“原来中国文学函授学校,你也有分的。报纸上近几日登得五花八门,说校长是北京陈遗老、凌近老,这两扇活招牌,你们怎样去弄到的啊?本领可也不小。”散客道:“都是文小雨一人包办,我却不知其细。”空冀道:“原来文小雨的主任,只是我在广告上,怎么独不见小雨的名字呢?”散客道:“你怎说不见,他主任的名字,排着大号铅字,不过用的别署罢了。”璧如插嘴道:“文小雨别署,好像叫什么‘铁珠山人’,是不是?”散客道:“他现在又换了,叫‘醋海余生’。”空冀道:“这个名字,报上见过的,算什么意思呢?”散客道:“他其中自然一段隐情,不肯告诉人,只推说这是晚号。”璧如笑道:“小雨今年不满三十岁,已经题了晚号,难道在那里等死吗?”散客道:“他的晚号,不是这们讲的。他说有一天送晚娘到家里,行船遇风,在路上搁浅了一星期,回去见爷,爷不相信,冤枉小雨同晚娘在那里开房间,要把小雨置之死地,吓得小雨逃回上海,经此一场醋海风波,小雨却深幸在晚娘身上得着这一个晚号,以示不忘。”
空冀、璧如听得全笑了,叹口气道:“天下之大,无奇不有。”散客道:“其实他取这个别署,并不在此。其中还有一段隐情,我不知底细,未敢宣布。”空冀道:“宣布出来,怕又是一件趣事。不知现在报名的学生多么?”散客道:“不少。女学生要比男学生来得多,不知什么缘故?”璧如道:“女子们家务羁身,不能出外求学,所以只有通函问字。”空冀道:“未见得如此吧。从前上海早有过一所什么‘女子文艺函授社’,当时我们一家乡邻姓汪的,有两位千金,都入这个社,他们的原因,并不在不能分身求学,实在是为的入学校读书往往考试不及格,永无毕业希望,才弄这个玩意儿,骗骗爷娘的。当时姓汪的一位长女,名叫文鸳,起初每年换一个学校,读到十七岁上,换了十几个学校,人都称他十三国留学,考其常换学校的原因,都因每进一个学校,年终考试,最多考一个丁等不及格,考在丙等是没有的事,她自己说,一定是前世和做老师的有仇,所以不肯多给她分数。后来她的爷娘不许她入学了,说你有进学堂读书的钱,还是去逛大世界,将来希望充一名白相人嫂嫂,她自己也觉得乏味,偶然碰见一位旧同学,谈起入函授社,做一名函授学生,大家赞成,一同报名缴了学费,社里自有题目寄下。汪文鸳苦苦思索了三天,写就一本课卷,付邮寄去,心中惴惴自惧,怕老师不要依旧和我作对,不给我分数,那教我难以对老父的啊。后来课卷批出,果然依旧只有四十分。文鸳没法可想,便去托一位同学替抢,讲明白只消考试弄个丙等。丙等以上格外酬谢。老师批出来有一分,算一块钱,那同学便答应下来,从此半年以内的课卷,统统是那同学捉刀的,暑期考试,居然列入丙等。文鸳喜不自胜,文鸳的爷,也没口子称赞女儿学问大有进步。下半年文鸳依旧托那同学包办,谁知那同学回说,这种代庖交易,不做了。文鸳道:‘我加你钱,块半钱一分。’那同学道:‘不在乎此,实在精力不继。妹妹,我们是知己,你应该原谅我。实不相瞒,我自己也是托别人代庖的。上半年,暗里还是别人帮你的忙。’文鸳惊道:‘倒底你托谁帮的忙呢?那同学道:“是我的表兄。我自己一切课程,当初都是表兄帮我忙,一时你叫我帮忙,我想一客不烦二主,一齐去叫表兄做了。只是当初讲定有一种秘密条件,便是捉刀的相当代价,一项功课满六十分,便给他一回儿好处。我自己的,连你的一齐算在里头,已经很辛苦了。不料他近来忽然要涨价,你想这怎么办法,我有多少好处给他呢?’文鸳听得,口中不说,心里暗想:‘你没多好处给他,我这里好处正多,给了他好处,捉刀还不要钱,那真落得便宜。’当下只对那同学笑了一笑道:‘你不肯包办,那么最好让我和你表兄直接交涉,一定要你表兄勉为其难。’那同学又怕表兄帮了文鸳的忙,不帮自己的忙,只不肯说出真名真姓。结底,文艺函授社,少了一位高足汪文鸳女士。所以照我眼光看来,入函授学校,无非畏惧考试不及格,预备倩人捉刀,化钱买分数,骗骗爷娘。”散客听得,笑了一阵,批驳空冀过甚其辞。空冀道:“你不信也罢,只是我要说,像贵校许多函授女生里,把好处去请捉刀的,一定也不少,只是无人去调查她们罢了。”散客道:“在上海办教育事业,本来马马虎虎,谁管得尽许多。近来各学校借给人附设夜课,校门上粘一张纸儿,什么‘夜课认真,男女兼收’,他们办学的人,大概有几句座右铭的,叫做‘金钱为重,揩油次之,教育为轻。’往往校长教员一人兼职,租借一间现成教室,每月贴十块八块钱,一到黄昏,装上一两盏鬼火似的电灯,招收一班良莠不齐的学生,从小学一年级起,到中学三年级止,不过十三四人,其中也有六七岁的小囡,也有十八九岁女儿,什么拆字先生的儿子,放印子钱的女儿,肉庄小开,洗衣妇人,甚至有野鸡淌白,在门背后掩来掩去旁听。教师站在讲台上口讲指划,野鸡淌白在台下手挥目送,这样子的学校,上海很多见。好在办学的只消凑凑现成,不妨碍原有学校的日课,又不费资本,何乐不为呢。”空冀道:“上海社会的环境如此,便是有好学校,也养不成良子弟。学生入校读书的时间少,在家闲逛的时间多。学生在学校里所受的教训,一到家里,耳濡目染,全功尽弃,赛如黑版上写白字,随写随拭,真所谓一暴十寒,一教众咻,还能发生什么效力吗!所以也不能专责备教师不良,教训不严,要改革,总要先从社会教育,家庭教育入手。家庭社会如此腐败,专要责成学校教育来培植子弟,未免舍本求末,缘木求鱼,终属妄想。近来上海一般教育家,专注意在中学以上的学校,设备力求完善,布置力求精美,聘请教师,也非博士学士不可。其实学生等到进中学,已受过小学校一番陶冶,始基误的早已误了,你要在中学里去矫正他,事倍功半,所以不注重初级小学,是上海一般教育家的根本错误。试看上海办理完善有名的小学,只有几所,其他像刚才所说,夜课认真的学校,不知多少,儿童身入这一类的学校,仿佛进了玄色缸一样,简实永洗不清。”璧如笑道:“老马你别高谈阔论罢,我们一辈子都从玄色缸里出身,所以弄得不务正业,终年闲游浪荡。假使有人聘请我们去教授子弟,问问我们资格,却又正正派派,师范出身,一旦当真身任教师,去教训一般子弟,平心而论,怎能够以身作则,简实只有养成一批堂子买办,肉庄跑街,舍此以外,教我们把什么心得去教授儿童呢?”空冀道:“你老哥却还有自知之明,只是现在上海学校里,不如我们的教师,尚且不知其数。课堂上俨然师表,一出校门,狂嫖滥赌,真话不尽许多荒唐。”正说时,一群游客蜂拥而下,大家嚷着看灯。璧如、空冀等,也跟着走下楼去,只听得锣声镗镗,一望远远走来一对一对纸扎的旗伞,那旗子描绘得活像银行钞票,也有中国银行钞票,也有外国银行钞票,花纹图章,和真的一色无二。伞上统统绘着银洋、英洋、龙洋,清清爽爽。游客几万只眼睛,也像灯笼一般望着,望得眼上吐花,心头发跳,个个神魂出舍,涎沫直流。旗伞过了,接着五辆车子,坐着五路财神,也有手捧元宝,也有腰缠珠玉,游客大家闭着眼,好像在那里默祷。财神过了,接连十几辆车子,都是堆的金山银山,游客也觉得是心之所爱。金山银山过了,一连十几对高跷,扮的戏名,什么小上坟、卖油郎、李君甫。更有巡捕捉烟鬼、踢翻皮匠担等新翻花样的玩艺儿,只博得游客开口大笑。高跷才过,接着活妖怪来了,有蚌壳精,有老蟹精,有螺蛳精,有乌龟精,看客大家说活像真的,其实一些不像真的。游艺场中,天天不知有多少,可是人人注意不到。其次菱湖台阁,一肩一肩过去。接着摇荡河船来了,一男一女,口唱淫词,表演亵态,游客看得心荡神摇,恨不得走上前去,合作一番。荡河船摇过,来一个官僚,大家说是解粮官,桌子上只放着一柄尿壶,一本隔年日历,官架十足,大打其蓝青官话。解粮官走过,财神菩萨来了,显轿前刽子手,手执朴刀,一对一对,押着斩犯,标明“色犯一名王某某”,“烟犯一名李某某”,“赌犯一名张某某”,各犯现出战栗无人色状,游客中小儿见了,吓得咬紧牙关,摇摇头,娘对他说,是假的呀,不要怕,其实的确是真的。那一班小瘪三,不是为了没有烟抽,没有牌斗,没有野鸡打,才肯来活受罪,装这个玩意儿的。财神菩萨大概为他们钱太会用了,罚他们日夜在场子里绕三个圈子,这不是真受罪是什么。财神过了,重复抄过来。那时候有一半人四散一半人舍不得钞票元宝,再要饱看一回。璧如同空冀、散客退到清静处所。璧如道:“可见得游客眼里,只欢喜钞票、元宝,游场老板,有鉴于此,便把钞票、元宝,投其所好,还加添上一个色字。财色俱全,结末便有那个解粮官一般的势了。这一起灯会,其中很有用意,怕也是游场老板,几经惨澹经营想出的法子。”空冀道:“游场老板法子想得好,元宝、钞票赚得多,他也是把自己之心,度他人之腹,以广招徕的意思。”散客、璧如笑了一笑,大家说辰光不早了我们散吧。璧如远望过去,人丛中好像是钱玉吾,正和一位女郎讲话。那女郎好生面善,璧如十分骇诧,慢慢地掩上去。一转眼忽已不见,实因这时候会场里人头济济,摩肩接踵,要找一个人,怎容你偷偷掩掩。璧如兜了几个圈子找不到,也就罢了。心想一定是眼花,玉吾刚才好好叫车回去的,怎会逗留在这里。况且他所叫几个堂唱,我哪个不认识。这位女郎席上从未碰见过,怎会同玉吾在一起。一路想一路走,这时散客、空冀各已回去,璧如走出游艺场,雇车回到孟渊旅馆。想起所见那位女郎,好像碰面过,只是想不起。想了一回,又连带想到玉吾身上,莫非刚才那人,当真是玉吾。想得出神,疑而不决。一转念,何妨打一个电话去探探底细,自己不要给他们瞒过了,做只呆鸟。打定主意,走下楼来,一望壁钟上十二点才敲过,辰光并不晏。当下先打给衣云,好像一位女子口音来接,说他已睡了,有什么事,明天谈吧。璧如一想不差,又打给玉吾,也是一位女子口音,那女子好像惊疑似的,问道:“你是谁?从哪里打来?”璧如愣了一愣,忙道:“我定一里姓沈的。”那边回言道:“喔,他住在孟渊旅馆,今天怕不回来了。你有事打到孟渊旅馆去吧。”璧如伸了一伸舌子,心想所料不错。可是奇怪得很,他路道都不大熟悉,居然瞒了我做这勾当。刚才那人,一定是他了。
当下璧如回进房里,坐卧不安,想到玉吾胆大妄为,老大替他担心。要想再往游艺场找他,怕一时找不到,只有明天再说。放下惊心,解衣入睡不提。且说玉吾方才在新利查门口,叫一辆黄包车,回转九寿里。经过跑马厅一苹香门口,里面走出一个女子来,装饰虽不十分华丽,却还眉目娟秀,丰致楚楚,当在电灯光下,秋波对玉吾掠过。玉吾心中一怔,那女子一见玉吾站着不走,也只管出神。玉吾的车子已过三马路口,回头望望,只见那女子呆呆站着。玉吾猛然想起前情,吩咐停车,跳下车来,那女子对玉吾招招手,玉吾付讫车资,走上前去,再端相一会,失声道:“咦,你怎会在这里?”那女子也十分诧异,笑对玉吾道:“我哪会再碰见你,你上海几时来的?”玉吾道:“我来了好久,你这副打扮,不比从前,现在做些什么?”那女子面上一红道:“这里讲话不便,我们到那里去坐坐罢。”玉吾道:“到什么地方去呢?”那女子道:“游艺场看灯会罢。”玉吾道:“也好。”两人慢吞吞踱到游艺场门口,售票入内,找到公园里一块僻静地方坐下。玉吾道:“你怎会到上海来呢?”那女子眼圈一红,凄然道:“一言难尽。从前我自问要死在船上的了,不想还能够逃出虎口。”玉吾道:“我回想从前那一个惊吓,心有余悸,此时险些儿性命送掉,葬身在南溟河中。”那女子道:“我也替你十分担心,吓得抖作一团。其实他们只要钱钞,血案是不敢犯的,犯了要不能漏脸。”玉吾道:“你究竟怎样入他们的掌握?现在不妨讲讲。”那女子道:“我十三岁上,给阿叔卖在他们船上的,他们更有一位老头儿,买我时当女儿的。后来那老头儿死了,只剩两个儿子。那时候我便不堪设想,名声帮他们做捉牙虫生意,其实早变了跳板船上的姑娘,差不多把我当作钩子上的饵。开船出去,到处钓鱼,只等鱼儿一上钩子,他们便无法无天,非把那人的衣服都剥掉,不放上岸。我身在他们掌握之中,性命攸关,哪敢不做他们的猎犬,受他们指使。可怜两年之中,眼见害了不知多少人,有的才踏到船上,便给他们生敲活剥,剥得精赤条条,放他上岸。有的沉溺数月,家破人亡,真说不尽的伤心惨目。所以当时你问我假哭怎会出眼泪,我对你说何尝是假哭,只要心中想到悲境,眼泪顿时淌下。……”
玉吾忙问:“你怎样跳出火坑的呢?”那女子叹了一口气道:“说也心伤。
拚着九死一生,逃出来的。当时起因,便在你身上。”玉吾惊道:“怎样在我身上呢?”那女子道:“我不曾劈了你的巴,他们自不甘心,便要置我死地。”玉吾道:“怎叫劈巴,我不懂呀!”那女子道:“他们的切口,客人袋里有多少钱,统要我摸去了,放他走路,这就叫劈巴。那一晚他们晓得你身畔有一只皮夹子,我没有拿你,便把三钱鸦片烟,要我生吞。我哭了一场,正想吞下,了我残生。既而一转念,还是寻条生路,求生不得,死也无怨。当下趁他们不备,逃到荒野里,宿在荒坟上几口乱棺中间,一日一夜,清早又逃到南溟塘口,趁一艘柴船,径到上海,才算得死里逃生。”玉吾听得,捏一把汗,握握那人的手道:“好了好了,只是后来怎样?”那女子道:“我到了这里,举目无亲,坐到荐头店里,他们送我上一家郑公馆帮佣,现在郑公馆里的少爷,不当我佣人了。”说着两腮顿时飞上一朵红云。玉吾还不明白,问道:“你在公馆里帮佣,怎么不当你佣人,难道已歇了么?”那人把玉吾的手紧紧一捻,眼波一横,玉吾才始明白,笑道:“你现在是人家姨太太了。”那女子然道:“不好算姨太太,服事服事人家姨太太罢了。”玉吾道:“我们难得再有相见之日,想起当初事,十分冒险,我要问你,那天你不是有意给圈套我钻吗?”那女子道:“这却不是,我心爱你。”玉吾道:“不对呀,你心爱我,不该引我到你船上,给惊吓我吃。”那女子道:“你有所不知,那天他们俩一个到苏州买药去了,一个在镇上赌钱,他时常终夜不归的,因此我胆大招你上船,谁知他输干瘪了回来拿钱,见你一双鞋子在前舱,他怕在镇上发作,惹人注意,开到塘岸上去剥你的皮子。”玉吾听得,伸伸舌子道:“那要谢谢你一片好心,还我衣服不算,连皮夹里的钞原封不动。”那女子道:“我行了这个好心,所以今天有好报。”说着伸出一只手来,给玉吾瞧道:“你认得这只戒指是谁的啊?”玉吾一望,是自己一只白银嵌黑字戒指,当初放在皮夹里的,摩挲着道:“难得还在你手上,戒面有个玉字,你戴着不受嫌疑吗?”那女子道:“无妨,你只一玉字,我小名叫阿凤,现在我改名玉凤,人家统叫我玉凤,你以后也叫我玉凤。吾这只戒指,当时不告而取,便打算做个纪念。现在碰见你面,可要还你么?”玉吾道:“承你一片真爱,我那只戒指,虽不值几文,送你永远做个纪念吧。”玉凤道:“你以后一径住在上海么?”玉吾道:“偶来逛逛,不久便要回去。”玉凤听得,抑郁不乐。玉吾道:“你今晚到一苹香,有何够当?”玉凤道:“老太爷到杭州去后,太太和奶奶少爷等,每天在一苹吃大菜浴,我刚才送太太到那里,正想回去,霍地碰见你,那时我不招呼你,怕你不认识我了。”玉吾道:“我和你有一宿之缘,外加受过风波,怎会忘记,只因见你这副大家装束,不敢轻意招呼你。”玉凤道:“我现在的状况,虽则实际上没有甚么道理,安闲度日,已算得是天堂仙界。”玉吾正要问她详细时,灯会出发,人声潮沸。两人走出公园,挤向人丛中,看了一个圈子灯会。玉吾不耐烦道:“这里闹得很,我们外面去吧。”玉凤跟着玉吾,走出游艺场。无如玉吾道路不熟,一直走到白克路劳合路那边野鸡窠里去,弄得玉凤莫名其妙。玉凤道:“你到哪里去?只顾莽撞。”
玉吾道:“不瞒你说,我不熟路径,随便走走。”玉凤道:“你痴了,到这里来做甚么?”玉吾道:“那么我跟你走吧。”玉凤道:“这里我也不大熟悉。”玉吾道:“那末叫黄包车到一苹香好么?”玉凤道:“去不得,我们全家在那里。”玉吾想了一想道:“孟渊旅馆附近,二马路口有一家旅馆,甚么招牌忘记了,我们那边去吧。”玉凤道:“也好。”
当下叫两部黄包车,径到二马路大新街口,玉吾一望,叫新旅馆,匆匆入内,开一间二元四角中等房间,自有茶房送上面水茶壶,两人坐下密谈。玉凤道:“今晚吾至多再陪你一句钟,不能多耽搁,隔天我准备掉个枪花,在外陪你一天。”玉吾听得,未免扫兴。”玉凤道:“你倘常在上海,我们叙会的日子正多,何必怏怏。”玉吾不响,只拉着玉凤的手,嘻皮笑脸道:“你还记得起南溟河边,那艘船幌幌不定么?”玉凤对玉吾瞅了一眼。玉吾又道:“我名玉吾,你戴上我一只戒指,也叫起玉凤来,真算得窃玉偷香。”玉凤道:“你不舍得一只戒指,我便奉还你。”玉吾道:“我不要了,你另送我一只。”玉凤道:“我没有戒指送你。”玉吾道:“我不信你身上没有戒指,让我来搜。”玉凤对玉吾秋波一瞄道:“你别胡缠,当初我把戒指送你,你很搭架子,现在你要我戒指,我难难你呢!”玉吾拖她坐在身上,掠掠她的鬓发道:“你近来丰腴得多了。”
玉凤道:“你近来觉得瘦损一些。”玉吾道:“你安闲自在,当然会得胖。我日日想戴戒指,焉得不瘦,怕我的指头一瘦,你上回给我戴过的那只戒指,要嫌宽了。”玉凤伸手把玉吾拧了一把,站起身来,将房门乒的一声推上,惊觉了隔壁房间里一对戴戒指的,开门出来,叫茶房倒一盆面水,各人揩一把面。那茶房冷着脸,把一张帐单授上,那人嘴一越,叫他放在桌上。一回儿,那男子摸出一张五元钞票给女子,女子笑逐颜开,告辞而去。那男子摸出香烟匣子,抽一支香烟猛吸一阵,把帐单一瞧,心中好生不快。
看官,你道此人是谁?便是王散客。王散客和刚才那个女子老四,早有眉目,当日在游艺场约定开新旅馆,先到先开,牌子上只要写王三两字,便算暗记号。那老四是个三点水之流亚,王散客出游艺场,到新旅馆一望牌子上,还没有王三字样,即便开了一个一块八角小房间坐守。守了一刻钟,老四不失约,果然翩然自至。公事已毕,老四犹顾而之他。散客本来十分惧内,不敢逗留在外,正想溜之乎也,茶房送上帐单,散客对着不快,所以不快的原由,并非散客没有付过钱,一时付不出,其中自有道理。上海的旅馆,不论大小,每夜总是满坑塞谷,越是小弄堂里,鹁鸽箱旅馆,生意越好,往往有十个房间,一天卖二十次三十次,捉摸不定。照例有行李的客人,房资五天一结。开房间时,不消付得。没行李的客人,进房先付,临走开帐单,结算清楚。后来给一批精刮朋友弄糟了,往往开房间时,一问房价一元八角,当付大洋贰元,堂堂皇皇住下,不到天明,溜之大吉,茶房替他算算,一元八角,加小帐一角八分,已是一元九角八分,两块钱只剩得二分,外小帐已无着,茶房徒唤奈何。当开房间时,又不能嫌他两块钱不够,没法想,只有运用哀克司眼光鉴别,见客人不过夜,事毕回衙之际,连忙送上帐单,这张帐单,简实讨小帐的帖子,客人接到手里一瞧,至少给他两毛钱。那时王散客对着帐单不快,实因眼见那茶房,冷脸相向,心想要我小帐,应该和颜悦色,决没有鼓着脸子硬讨,所以不接受他,叫他放在桌上。
这里散客正在懊恼,茶房又进来泡一次茶。散客站起身来道:“我知照你,有朋友来探我,你叫他坐下一坐,我在对过吃点心,马上就来。”茶房只有唯唯受命。从此茶房非但外小帐依然不到手,连那一间房间,只好空关一夜,不敢卖掉,也算小不忍乱大谋,连累老板,损失一元八角。闲言少表,且说王散客走出旅馆,跳上黄包车,径回界路家里,敲门登楼。他老夫人已香梦沉酣,散客轻轻解衣,一骨碌滚到里床,假作呼呼入睡。夫人醒来,推推散客,散客装作呓语。夫人道:“你来了几时?”散客道:“我已一觉醒来。”夫人道:“你几点钟睡的?”散客道:“好像十点钟。”夫人啐了一口道:“我已十一点钟睡的,十点钟还没有睡哩。”散客道:“家里的钟,大概不准了。”夫人道:“你的钟最准,此刻几时呢?”散客瞧一瞧手表道:“十二点刚到。”夫人道:“你那只手表怕永远是十二点钟了。”散客道:“别多吵吧,我好睡得很。”夫人道:“你在外边干下甚么事情,回来这样好睡?”散客道:“有话明天讲,此刻我睡熟了。”夫人道:“你睡熟了,还能够说话,那倒佩服你。”散客不响只管蒙头而睡,也不知夫人唠叨到几时。一宵易过,明日清晨,正在之际,下面女佣走上楼道:“少爷有电话。”王夫人道:“一早谁打来的呀?”女佣道:“好像女人口音。”散客听得,一骨碌跳下床来,赶忙去听电话。谁知后身衣服,给夫人一把扯住。散客身子一强,只听哗喇一声。正是:
晴空飘落桃花片,粘着游丝解脱难。
不知王散客是否去听得电话?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九回 心计偏工偷描欢喜佛奇思独运巧制返魂囊
话说王散客清早跳下床来接电话,给他夫人一把扯住,散客身子一强,哗喇一声,一件卫生绒衫,撕去一幅,结果散客遵守闺训,不敢去听。王夫人吩咐女佣,不论男女口音,一律摇断。原来散客家里一座电话,时常要宣布戒严。戒严期内,散客对外军情,消息完全隔绝,作战计划,暂时只好缓冲。其实不能怪他夫人立法峻严,散客自己弄巧成拙,使他夫人不得不然。王夫人算得是个忠厚之辈,始初戒严,何尝不网开一面,只限拒绝女性,电话里只要不是嘤嘤咛咛的口音,便不在戒严之列。后来散客异想天开,预先将友朋张三、李四的姓名、住址告知所欢,所欢牢记在心,等到开房间时,委托西崽代打。王夫人一听男子口音,又调查他一下细底,你姓甚名谁,住甚么地方,那边回报得清清楚楚道:“张三住某处,有要事和散客谈话。”夫人以为检查无误,便把听机授给散客。散客按在耳上,早变了口音,轻倩细语,诉说一番。又把阵线告知散客,散客如约而至,自夸神通广大,能翻过我佛如来的五行山,本领不能算不大。谁知奇巧为造物所忌,一天张三来望散客,散客留他吃饭。这当儿奇不奇巧不巧,王夫人接到一个电话,对方仍旧推托张三打的。王夫人放宽了喉咙道:“你既是张三,我就是散客。”对方忽的变换一种细语道:“你是散客,猜猜看,我是啥人?”王夫人听说,气得头发根根直竖,骂了一声道:“你是四马路的烂污婊子。”散客已知东窗事发,吓得手里拿一双筷抖着像小囡描花一般。那张三处于嫌疑地位,咬着一块肉,也一时咽不下去。王夫人走近桌前,笑嘻嘻道:“张先生,瞧你不出,倒有分身术的,你怕是孙行者化身,拔根毫毛,就会变一个人,只是你变化出那种烂污婊子来迷人,未免说不过去。”
张三只管辩白,无如一方面又要顾全散客,终不能得王夫人完全谅解。归根结底,苦了张三。王夫人烧好一碗肉圆汤,扣留着,不端上去,害张三少吃三个肉圆,也算无形损失。从此以后,王夫人戒严格外利害,把电话耳机搁起,不论男女口音,一律拒绝,好像军事时代的租界马路,一律装上电网,诸色人等,不准通行。其实王夫人也是为的保境安民,人不犯我,我不犯人,不能怪她手段老辣。当下散客眼见交通已断,心中好生不快。穿上短衣下楼,胡乱吃过点心,推说到云霞路函授学校去,王夫人不出一声。散客上楼,找不到一件皮袍子,明知已给夫人锁在衣橱内,心想争也无益,还是找本小说瞧瞧,坐守在家里罢。一回儿走进几位常来的朋友,画家王川,小说家邓坚、邵农、孙莲渠等,都属散客好友。散客不妨以短衣相见,各人见散客穿着短衣,心里明知王夫人又在戒严期内,只不敢说笑。散客自讨没趣。散客这时和诸友密商,制造一种化装品,取名“返魂囊”,其实不过一只布袋,里面洒些花露水,广告上不妨说,觅到李夫人的返魂香,装在一个锦囊里,有种种不可思议的效力。男子藏着,可以对待妇女,女子得了,可以控制男子。少年一闻此香,魂销魄荡。老翁一闻此香,返老还童。丈夫好把此囊试验妻女贞淫,妇女好把此囊测验男子爱情。百发百中,屡试屡验。广告上这般说法,包能哄动一时。诸友大家赞成。散客道:“好在制造极便利,一两个月便能应市。广告传单等请诸君大家帮忙,将来利益均沾。”众人答应,不胜欢喜。
那时推门走进一位少年,散客一呆,忙道:“衣云兄,第一回来,短衣相见,待慢得很。”衣云道:“不必客套。”散客招呼他坐下,倒上一杯茶,问道:“此刻甚么地方来?”衣云道:“我刚到尤璧如寓所,没有碰见他,一个人等着寂寞,特地雇车到此拜访,不知昨日之约,有何见教?”散客道:“文小雨新办一所函授学校,托我聘请一位改课卷撰讲义的职员,我想举荐足下,未知尊意怎样?”衣云听得文小雨姓名,暗想前回不是吃他两粒汗垢弹子的,怎敢应聘,当对散客道:“本来很好,实因小弟另有职务,未遑兼顾,请另行物色吧。”散客也未敢相强,介绍众友和衣云相识。其中有一位邵农先生,年方及冠,黑苍苍小圆面孔,一口半广东半上海话,衣云问他姓名,他笑吟吟把一册小说授给衣云,衣云瞧见小说上署名,写着天虚我生作字样,不禁肃然起敬道:“这是足下大著吗?”邵农道:“岂敢,鄙人遣兴之作。”衣云道:“久慕盛名,足下著作等身,佩服之至。”邵农道:“彼此同文,何必客气。”衣云既而一想,天虚我生的照片,好像在甚么杂志上见过,年龄已长,决不像他,再把小说细细玩读,文理尚欠通顺,仔细一瞧,不觉恍然大悟,原来署名上面,更有一行小字,写着“癸丑年重阳后三天,虚我生作”自己读作跨夹句,他明明叫虚我生,暗暗佩服他心计之工,无心复加。照上面一行字,人家约略一瞧,总要读跨夹句的,他便利用人家误会,博取几句誉辞,出出风头,天下好虚荣的,怕再没有超过他了。当下不觉噗哧一笑。散客道:“衣云你笑甚么?怕读了跨夹句,认错他是陈蝶仙先生?其实邵农太会取巧,人人要缠错的。”邵农笑了一笑道:“弄弄乖张罢了。”散客道:“你们那批人,专喜欢弄乖张寻开心。”
谁知这句话一出口,动了公愤,邓坚、莲渠等,大家不答应。王川道:“散客,你说话别一网打尽,我是规规矩矩的,不像你们专喜弄笔头,挖苦人家,寻人家开心,我只会画几幅画,再老成没有。”散客道:“王川你替我免开尊口吧,正有人要兴问罪之师,向你交涉哩。”王川道:“你别恫吓我,我绘画决不会开罪于人的。”散客冷笑一声道:“哼!徐花雨一幅新婚放大写真,你画得好。”王川道:“这一幅放大,算得逼真了,难道他还不满意么?那真难矣哉!”散客道:“他嫌你太逼真了。你还有一幅副本,他也寓目过,你怕还睡在鼓里咧。”王川听得道:“哦,这幅副本,他见过么,那是再好没有,我生意经有得做了,这也算不得开罪他,情理中应有之事,他有甚么气苦?”散客道:“你还要嘴硬么?”邓坚、孙莲渠等大家问甚么一回事?散客宣布道:“我的一位朋友徐花雨,去年把一幅新婚俪影,托我介绍王川放大,他画了两个多月,才始脱稿,果然画得五官部位,一丝没有走样,花雨的夫人,鼻梁上有两三点麻子,那幅画稿上,隐约也有两三点麻子,为着逼真起见,这却不能怪他。谁想他拆下一个大大的烂污,而且这个烂污,不易容穿绷的,竟然穿绷,好算得是天破。有一天,我同花雨去探访汪初益的儿子汪钟波,他正新买一套欢喜佛像十二幅,幅幅工细笔仗,花雨一见,爱不忍释,一幅一幅翻阅,啧啧称赏,谁知看到结末一幅,呆了一呆,其中男的一位,越看越像自己,女的更加像自己新夫人,而且鼻子上也有几点痘痕,花雨疑团莫释,当问钟波向谁买的?钟波实言,托王川绘的。花雨料想是王川依照自己一张新婚照片临描的,所以一丝无二,绘得活龙活现,当下这一气,气得日月不明,拉了我,和我秘密商量,这事如何交涉起,我为了双方都是好友,而且自己介绍人,交涉起来,也不能脱此干系,当时我便对他说:‘你向王川交涉是交涉不来,那一幅欢喜佛像,钟波未见得肯借给你作证据。即使有了证据,图上又没王川署名,怎好向官厅起诉。照我意思,还是和钟波情商,把十二幅图收买了,那便没有这回事。’花雨总算听我话,忍痛化一百二十元,向钟波转买下十二幅欢喜佛像,拿回去给新夫人看了,羞得置身无地,大骂王川无赖。这件事,假使我不在其中调和,不是要闹出乱子来吗!你们想想,王川这个烂污,拆得未免太岂有此理吧!”邓坚、莲渠、衣云听得全笑了。散客又道:“他自以为这项东西,人家买了,决不至于给人赏鉴,永远不会得穿绷的,谁知花雨和钟波好友,碰巧给花雨瞥见,这不是天破么!”王川冷冷的道:“谁教花雨面孔生得太漂亮,漂亮面孔,我便临摹一下,其实花雨不见这幅图,我早已料到钟波一定要送给花雨瞧的,花雨当然只有收买之一法,花雨一收买,钟波不是再要作成我画十二幅图,我又好做一笔生意经。现在照你说,一百念块钱我又好抵当一笔用途了。”
散客道:“你原来这般打算,可称心计独工。”王川道:“那也不能编派我不是。
他们新婚夫妇,这一回事,差不多家常便饭,有什么惊怪,我要寻他开心时,一个画他新夫人,一个画我自己的照相,或者另外画一个张三李四,那么对不住花雨,现在画的原档,他决不能和我交涉。”散客等大家说笑他一回,王川神色自若道:“现在人心如此,人人爱好这种玩意儿,你好好替他们画一张寿照,要他们出五块十块钱,他们总觉肉麻心痛,有意挑剔,假说眼睛太小,鼻子太胖,少出一两块钱,也是好的。独有这种玩意儿,一百八十块钱,他们爽爽快快摸出,一些儿不心痛的。我画这东西,也是迎合社会心理。我们要立足在上海,社会心理不得不研究。否则固执一见,强到底简直要苦到死。散客你道对吗?”散客也为心动。衣云这时别了散客,雇车回到孟渊旅馆,走进房间,见璧如、玉吾相对密谈。衣云道:“璧如你刚才哪里去的?害我等下两刻钟,不见你来。”璧如道:“你问玉吾呢。”玉吾只不做声。衣云又道:“璧如,你昨晚可是打电话我的。半夜三更,有甚么要务?”璧如道:“我想叫你来一同侦探玉吾。”衣云道:“他昨晚同我一起叫车回去的,你侦探他则甚?”璧如冷笑一声道:“你问问他,昨天回寓没有?”衣云一怔,对玉吾面上端相一会。璧如道:“他新有所遇,昨晚在阳台之上,我和你都给他瞒过,你想他本领大不大?”衣云惊道:“是谁呀?”璧如道:“他不肯直招,他一位相好,我很熟悉,你见了怕你也认得,只恨我昨天当面错过。”衣云道:“你怎会碰见他?”璧如把昨晚事说了一遍。衣云道:“奇极怪极!他哪里有此艳遇?非请他尽情宣布不行。”
玉吾只管笑嘻嘻阅报。璧如道:“他今天一清早来敲我的门,拉我去吃点心,我假做不知,问他怎样赶早,他推说昨晚敲不开家里大门,宿在一家小客栈里。我问他哪一家,他又回答不来,其中不是大有可疑之点吗!”衣云道:“照此我们不敢和他一块儿闲逛,他家里只知他和我们一起,万一发生变故,我们挑不起这副重担。”璧如道:“你话不错,他不宣布,我明天早车回去了。”玉吾听得,笑嘻嘻道:“你们不用发急,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要你们担心。昨晚事,说也无妨。那人难道璧如也起忆不起,我不相信。”衣云道:“究竟是谁?”玉吾道:“那人做过一回璧如临时夫人的。”璧如道:“别打谎,我素无外遇。”玉吾道:“便是那戴门杨氏。当初亲亲热热叫璧如一声亲丈夫的。”璧如恍然道:“哦,想着了,不错不错,不是去年那个捉牙虫调水碗的女子么?”玉吾道:“不差。”衣云道:“咦,你怎么又碰见此人,真意想不到。”玉吾当把昨晚事,说了一遍。衣云道:“奇极。”璧如道:“以前你也不过一面之交,昨晚怎会一触即发呢?”此中怕更有远因。”衣云笑了一笑道:“远因只消问我。”璧如道:“哦,我却早知底细,快说快说。”衣云对玉吾面上望了一望道:“玉吾,时至今日,实逼处此,不能替你再守秘密了。”玉吾默然。衣云便把去年舟中相遇,听得玉吾自述一番遇险情形,转说一遍。璧如摇头咂舌道:“好险啊,玉吾,你的胆子太大,此番还敢接近,闹出乱子,不是耍的。你在客地,比不得家乡,上海地方,仙人跳,活络门闩,花样繁多,出乱子无非在妇女身上,妇女简直是祸水,你一个不当心,便要堕其计中。”玉吾不待璧如说毕道:“这却可以保险,她真心对我,决无意外。她不是真心对我,怎肯把自己的秘密,拆穿我听呢。”璧如道:“你一厢情愿,那也没法,我们总替你寒心,不知你伸后脚没有?”玉吾道:“她得闲打电话约我。”衣云道:“你太老成,连家里电话号码都告知她,绝不留余地的么?”璧如道:“玉吾情场中易容粘着,他喜欢实行,和我们宗旨不同,要知走马看花,原不过赏鉴赏鉴,偶一攀折,便成烦恼,往往弄到不能自拔为止。”衣云道:“昨晚事,不能怪他,他乡遇故知,情有不能自禁,以后我劝玉吾,小心一些。”璧如道:“玉吾,我们还是早作归计罢。”
玉吾道:“请你守我数天。”璧如笑道:“你更图背城借一么?只是胜负在此一举,你再要留连,我非倒戈不行。”衣云笑作一团。玉吾道:“至迟三天,三天没有消息,我便弃甲曳兵而走。”璧如道:“算数,静候凯旋。”衣云道:“玉吾你守他电话,要等在家里的啊。”玉吾道:“他电话总是晚上来的,我日间不必呆守。”
从此以后,璧如、衣云等,又逛了三天,甚么虹口广东妓院打茶围,六三亭日本菜馆吃酒,叫艺妓舞子。玉吾目迷五色。璧如道:“这地方便是广寒宫,蓬莱仙岛,也不过如此。”玉吾道:“你说更有甚么脂粉队,鸳鸯池,欢喜佛,种种名目呢?”璧如道:“鸳鸯池在虹口,有一处西洋浴室,女子擦臂,熟客更有一种特别好处,怕你不胜其嬲,下会去吧。欢喜佛参观参观极便当,各大旅社喊得到。脂粉队我马上陪你去。”当下三人赶到爱而近路,走进一宅很大的洋房里,自有人来招呼。璧如等一语不发,只管走上楼梯。娘姨引入一间很精致的房间里坐下,电灯一开,只见铜床绸被,布置得花团锦簇。当下璧如问那娘姨道:“二小姐在这里吗?”娘姨道:“二小姐到广东去了。你要叫谁,我替你叫去。”璧如道:“我出门了半年,没熟户头,你拣此间几只鼎,一起叫来谈谈。”娘姨道:“小桂凤好吗?小毛囡好吗?”璧如道:“你只管叫来。”娘姨道:“叫几位?”璧如道:“五六个也不妨。”娘姨走出房去,璧如道:“此间要算肉林中最大的。我说那二小姐,还是一位公使夫人。她的伯伯,当今一位大老,赫赫有名的。”衣云道:“既属贵介系,为甚么要做这勾当呢?”璧如道:“进款多。这里一天进款,要抵县知事道尹一月官俸。天下熙熙攘攘,无非为利。二小姐有此进款,还管得甚么家世。二小姐常常说,现在做官,远不如我做这勾当。政府穷得精光,时常欠俸,搭公债票,牵丝扳藤,我们做这行生意,硬碰硬,一律现交。所以有几位穷官僚到这里来逛逛,打听打听我的进款,心要热辣辣地,恨不得教小老婆来抢我生意经,其实抢不来。俗语说,死店活人开。我们这爿简直是活店,那容得死人开。他们那批养尊处优的姨太太,简直尸居余气,那里弄得来这个行档,怕叫她们来招待主顾,也吃不下这碗饭。你们想,二小姐这一番话,说得何等确切。现在做官,是不及她干那勾当了。”正说时,络续走进四五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。璧如不管好歹,命她们坐下,请玉吾赏识。玉吾道:“未免脂粉气太重,你瞧个个浓妆艳抹,天然姿色,一些儿瞧不见了。”璧如笑道:这就叫脂粉队呀!上海昼锦里,几家香粉店,倘使不用她们推广生意经,不是要关门的么!”衣云、玉吾听得全笑了。璧如约略和那批女子谈谈,问问她们香水精用哪一种,扑面粉用哪一类,敷衍了一刻多钟,娘姨走来,便给她十块钱,吩咐一律遣散。玉吾道:“我不觉好处,只闻得一股香味。”璧如道:“十块钱不过闻闻香味而已。你要叫他们洗尽铅华,简直个个牛头马面,怕你见了,惊心动魄。”玉吾道:“原来如此,那不敢请教,我们回旅馆去吧,明天要动身的。”当下三人径回旅馆。璧如道:“玉吾,你那背水一阵,定占胜利,否则谅你不肯收兵。”玉吾一笑道:“明人不必细说。”衣云道:“玉吾,你明天一定要走吗?趁火车呢轮船?”璧如道:“你那里我有一副行李,明天你托人送到轮船上,还是趁轮船吧。”玉吾也道:“趁轮船的好,姑夫还遣人送我。”衣云道:“轮船要四点钟开,我一定恭送到埠。”
玉吾怏怏不快道:“衣云,你不送我回里,太说不过去。”衣云道:“老友,恕我一行,我对于你那件事,简直无能为力,只有徐图设法。”璧如插嘴道:“玉吾道你不能强人所难。衣云与湘林只有小时同学之谊,现在他对于你中表之亲,也不卖面子,他去说,更有甚么效力。况且婚媾之事,旁人无从插嘴,你请衣云下乡,演成嬲字式的求婚,未免贻笑大方。我放肆说一句话,湘林也未见得天仙模样,你玉吾翩翩浊世佳公子,何患无妻。她既瞧不起你,你何妨舍之她求呢。”玉吾嘿然。衣云道:“古人说,妻者齐也,夫妻一世相终始的事,我以为也勉强不来的。”玉吾道:“我本来不相强,姑夫起初说她很愿意,后来忽然中变,究竟她甚么意思,或者她心里另外想起一个目的人物来,那目的人物,比我人品胜学问好,那却不要说起。倘下嫁那种贩夫走卒,岂不是要替她惋惜的么?”璧如听得,一笑道:“你又发痴了,她嫁人,自有权衡,她嫁贩夫走卒,自己人格问题,无容你惋惜。况且她受过高等教育,不肯嫁你,总有胜你玉吾的人才,在她眼里。你也是聪明人,何弗争一口气,娶一位胜过湘林的人才,那时候便好扬眉吐气了。”玉吾道:“话虽如此,湘林我从小相与的,她这样幽娴贞静,叫我舍此焉求。我疑心她另有目的人,其实她和男性很不接近,你瞧她情愿舍此繁华世界,缩在荒村陋巷间,她的品性恬澹,可想而知,一定没有第二个人,受得起她青睐。这句话,你璧如不大接近,怕不见信,你问衣云吧。”衣云这时哪里接得下口。玉吾偏偏逼着衣云道:“衣云,你和湘林很接近,你眼光里瞧去,她可有第二个心上人么?”衣云免不得开口道:“我又不能钻到她心里去,哪里晓得她心上有人没有?”玉吾静默了一回道:“姑夫说的,她有誓言,五年不嫁,遵父命嫁给我。我照她这句话上推测起来,断定她没有第二个人,还在犹豫之中。我无论如何,守她五年。”璧如笑道:“只有节妇守节,你这样子无名无目,算甚么意思,真好说痴汉等老婆了。在我的眼光看来,湘林外边也读过书的,你焉知她没有第二个人。她的五年期限,或者待那人设法娶她,那人五年不去娶她,她只好疮了肺管,嫁给与你。你道我这个理想对吗?”玉吾道:“不至于此。衣云,你道璧如那个理想对不对?”衣云道:“也说不定。”璧如道:“假使果真如此,你要瞧湘林相手方面那人的命运怎样了。那人有能力娶湘林,你便大失所望。能力所不及,你便坐收其利。好在五年易待。你伸长着脖子望吧。”玉吾道:“当真这样,那人便是我的情敌,我情愿效法欧化,和那人决斗。”璧如笑道:“你这样瘦怯书生,决斗一定失败,我想你还是巴望时疫流行,把那人瘟杀了吧。”玉吾道:“你别打诨,不切实的话,去谈他则甚!我想还是请衣云去探探消息。”衣云笑道:“这个消息我哪里探得到,假使我去问湘林,你有情人没有,她说情人就是你,那么我承认好呢?不承认好?”玉吾道:“你尽管承认,湘林嫁给你,我决不和你决斗。”衣云笑道:“怕你嘴说说罢了。我自问无福消受。”璧如道:“衣云你不必推辞,玉吾客气,你何妨福气,明天快快一同回去,请玉吾执柯,先前我吃玉吾、湘林的喜酒吃不成,现在又要吃衣云、湘林的喜……”
正说时,房门外闯进一个人来,把众人的谈锋吓住。衣云眼快,叫道:“老伯,难得驾到。”玉吾也道:“姑夫你怎会一人来此?”啸云道:“专来候你们吃夜饭去呀。”那时璧如面上红红的,和啸云扳谈道:“老伯,好久没见了,还是去年在乡间碰过面。”啸云也问了璧如几句客话,四人一齐走出旅馆。璧如偷偷对衣云扮个鬼脸,衣云低低道:“你太拆烂污。”四人钻入汽车里,径到一苹香下车,一同走上楼梯,一间菜间已定完,那天为的有喜事,只剩外面公司统间有空。西崽赔笑道:“你们四位,可要就在公司间将就将就罢,场化小,实在对不住。”衣云道:“老伯,我们都是熟人,何必客气,公司间很好。”啸云道:“那么不恭之至。”四人坐下靠栏杆一桌子,自有西崽来分配刀叉碟子,送上柠檬茶,啸云请璧如等点菜,璧如道:“此间公司菜很好,公司菜吧。”西崽当去吩咐四客公司菜。啸云又问璧如喝什么酒,璧如不敢放肆,推说素不喝酒。啸云道:“足下一无嗜好,那真难得。”玉吾、衣云等那时大家端端正正坐着,目不邪视。璧如道:“老伯要待几时再下乡?”啸云道:“也弗定,得闲回去逛逛。”璧如道:“明天我同玉吾一起回去,其实你可以不必差人送了。”啸云道:“那是更好,费心你照料一切。玉吾初次出门,一些不知,要你老哥将护回家。明日上午,请到舍间来便饭,一同上轮船。”璧如道:“不必客气,午后准到府上,轮船要四钟启碇,尽可从容。”说罢西崽一道一道菜送来。那时楼下吃喜酒宾客,鱼贯登楼,走进菜间坐席。一回儿啸云等菜将吃罢,那边菜间里叫的堂唱,纷纷而至。不识相的幻幻,瞥见玉吾,忙来招呼道:“钱大少,尤大少,伲搭啥来也弗来,堂差要转格。”玉吾红胀着脸,只说不出话。席上还是璧如老练,对幻幻笑笑道:“今天不必转,明天叫你。”幻幻一笑自去。
啸云道:“咦,想不到玉吾很会白相,上海来两三个月,堂子里倌人都认识了,我姑夫不及你。”说罢,笑了一笑。璧如道:“前天我有一位朋友,也在这里请客,玉吾在座,那朋友硬要玉吾转一个局,所以今天认得。”啸云道:“逢场作戏,未始不可,只要不着迷就好。年纪轻花柳场中,只怕着迷。”璧如道:“金玉之言。”说罢,啸云会过钞,走下楼去。外边名花结队而至,奇侠楼老四,瞥见璧如等钻入汽车里,抢步上前叫道:“尤大少哪里去?马大少今天在我们房间里请客你来么?”璧如只点点头,汽车已开向四马路那里去。啸云道:“你们看戏有心思吗?”璧如道:“今天想整理行装,不奉陪了。”啸云一笑,也不相强,送三人到孟渊旅馆之后,自回家去。衣云等大家喊声惭愧,璧如瞧桌子上,果有空冀的请客票,笑道:“马先生的兴致真好,我们一同去辞行好吗?”衣云道:“你去一趟罢,我和玉吾在这里讲讲,你快去快返,堂唱可以不必再叫。”璧如匆匆自去。玉吾对衣云道:“璧如谈锋太畅,刚才几句话姑夫听得没有?我想一定听得,岂非笑话。”衣云道:“倒不是呀,我要劝你,心事放在心里还是不宣布为妙。”玉吾道:“老哥,我不宣布要闷死了。你想我碰下这样一个顶子,气苦不气苦?你老哥和我相知较深,你眼光里看我和湘林有团圆之望么?”衣云道:“我也不知湘林心里,究竟什么宗旨?”玉吾道:“刚才璧如说的,湘林若有所待,你道确不确?”衣云不耐道:“湘林很恬静,决不致有意中人,我猜她或者要待几年嫁你,你别心急。她说五年,你守下五年再讲。好在你年龄也不大。”玉吾道:“你这几句话,很听得进。”衣云道:“那末照此做去,别多思虑,水到渠成,总有圆满之一日。我实不能下乡,只有飘泊天涯,以终我生。”玉吾道:“你在舅父那里大概很得意,表妹的婚姻问题,一定可成事实。”衣云道:“别谈她吧,我心里的苦楚,比你十倍难熬。你还好和友朋讲讲,我只有自肚里商量。”玉吾道:“我不信你有甚么心事,那一天瞧见你表妹的神情,对于你十分挚爱,还有什么解决不下的难题么?”衣云道:“不可说。我们不谈吧,谈谈快境,你对于那捉牙虫的,怎生办法?”玉吾道:“那人却一片真情对我。前晚宿在外面,我对她说,尽此一宵缘,怕回去以后,不见得即来海上,将来又恐找不到你,以后遇合很难。她闻言涕泗交流。我见她委实是个多情人,她又誓死相从,我实无可为计。”正说着,璧如来了。当晚三人宿在一块儿,明日吃过饭,同往九寿里小坐一下。啸云把汽车送玉吾、璧如到轮埠。衣云回去整理以前璧如的行李,遣人送至轮上,自己也到轮埠送行,直至启梃始归。从此又过他的离群索居生活,每日教授士芳读书,和琼秋谈谈诗文字画,不大出门,忽忽春去夏来,舅父和人合股,在后马路开一家正义钱庄,衣云不时去逛逛。那庄上经理,便是华丽霞,收租帐房丽云的哥子。丽霞又请衣云兼任庄上文牍,衣云对于公务很忙,所以无暇游逛,直到暑假学年开始,衣云舅父欲使士芳习些商业知识,送士芳入商业学校肄业。衣云除钱庄上文牍职司之外,无别种课程,稍得闲暇,偶在外面逛逛。
那时已是深秋天气。一日垂晚,衣云经过大马路日升楼那里,碰见王散客,匆匆走来,拍拍衣云的肩膀道:“老哥哪里去?”衣云道:“没有定踪。”散客道:“好久没见,我们喝杯茶谈谈吧。”说着引衣云直上西施公司附设的西施茶楼,坐下一张红木上,茶房送上两杯茶。衣云一眼瞥见茶室帐桌上,坐的一位便是邵农先生,招呼过了。散客道:“此间非常幽静,茶客都是几位文人。帐房先生邵农,更属好友,喝茶不消出钱,以后可以常来坐坐。”衣云道:“听说老板广东人很认真,怎么喝茶可以不化钱?”散客道:“你有所不知,此间一天到晚,总有几位茶客,泡一壶茶,喝一开水便跑的。邵农先生留起那壶茶叶,供给我们解渴,这不是双方不损失,老板也不能说话吗。”衣云道:“原来如是,我们喝的茶脚水。”散客道:“茶脚虽则茶脚,味儿刚刚透出,既不化钱,何乐不为。”正说着,邓坚、王川、孙莲渠那批朋友来了,一齐坐下喝茶。
王川低低对散客道:“你那返魂囊生意真好,风行一时,今天应该请我吃一碗滑肉面。”散客道:“当然有得犒赏,只是此刻没有现款,我想出一个推广妙法,你们只消依计而行,事成之后,请你们吃伊府锅面,外加十个包子。”王川道:“你说出方法来,我们一定效劳。”散客当和王川耳语一番,王川乐得扒耳搔腮,连声道:“妙计!妙计!”那时忽又走进一个人来,四十多岁,四方面盘,两撇小胡子,一双肉里眼,走路文绉绉的,各人站起身来,叫的他姜先生。邓坚更加恭恭敬敬叫他一声老师。看官此人上海小有名望,虽姜太公子孙,和蒋门神有缘,酷爱杯中物,名唤作起,山阴人,做过上海很有名的《民气报》主笔,那《民气报》本来是一位周豪先生办的,缺少一位主笔,那时作起时常投稿到《民气报》,周豪读他文字,很有才气,写信招他到馆谈谈,谁知作起十分清高,不肯应召,周豪连写三封信,他只顾缓言辞谢。周豪更佩服他气节不凡,效法刘玄德三顾茅庐,总算作起为霖雨苍生起见,出膺重寄,周豪便拜他为总主笔,月薪贰百元。作起住客堂楼的,顿时住起三上三下房子来,也算为寒士吐一口气。谁知不满一年,袁氏当国,摧残民气,报纸禁销内地,顿时一落千寻。周豪因经济困迫,辞去主笔。姜作起先生哪知昔日招之不来,今日挥之不去,第一个月恋栈着,周豪质去一件灰鼠袍子,一件狐腿马卦,弥补过去。第二第三个月,无法应付,只有把姜先生的铺盖送到黄包车上,对着姜先生,双膝跪落,磕下三个响头,姜先生一时动了恻隐之心,总算无条件下野。自从卸任之后,一向赋闲。适逢西施公司西菜馆开幕,作起连日设宴请客,签字单子一叠,月底总结一百九十余元,此项巨款,作起一时哪里筹措,正逼得走头无路之际,天网恢恢。来了一个救星邓坚。邓坚家计充裕,仰慕姜作起文名,经王散客、邵农等从傍怂恿,当下写一个门生红柬,封二百元贽敬,顶在头上,跪到作起面前,叫声老师在上,小弟子宝山邓坚叩首叩首三叩首。作起身子一偏,一手接钞票,一手斜招着,说声我徒免礼,从此以后,作起非但把大菜馆一百九十余元如数清还,更落着夫人身上一套绒衫绒裤,自己一只暖帽,邓坚外加请了老师两餐西菜,碰面时总是高叫一声老师。
那晚作起一到,剪断了散客的谈锋。散客让他坐下,倒上一杯龙井茶,细谈文学诗词。衣云无心细听,辞别众人走下西施茶楼,觉得身上穿的夹衫有些寒冷,匆匆走回定一里,经过新世界那里,忽见一人穿件夏布长衫,带顶草帽,手中执根司的克,衣云不觉一怔,叫道:“凤梧兄,你怎么这副打扮,不冷的么?”凤梧道:“你不知我刚从热带地方来,所以还穿着夏衣。”衣云道:“哦,你不是刚从南洋轮船上岸么?”凤梧道:“不差,我到星加坡只有四个月,热得很难过,每天用冷水冲,简直冲不惯,逃回上海来的。”衣云道:“现在到哪里?”凤梧道:“民主报馆去。”衣云道:“那么你要冷的,快去换衣服罢。我明天来望你。”凤梧点头自去。马路上有许多闲人,望着他发笑。他佯为不觉。
衣云回家安宿不提。第二日早上,衣云吃过点心,到正义钱庄写下几封信,已是午刻。吃过饭,到民主日报馆,只见凤梧坐着,暗暗垂泪。衣云又是一怔,问他为甚么伤心?凤梧道:“你怎么不知,曼瑛和尚圆寂了,我刚去送殡回来,他死在医院里的,现在三尺桐棺,暂厝在会馆里。你想他不到五十岁,已奄然物化,可惜不可惜。”衣云听得,亦为惋叹,凄然道:“我和曼瑛和尚,虽只一面之缘,然读他诗文,清隽沉着,深佩他才如江海,一册《断鸿零雁记》,写得多么哀感顽艳啊。”凤梧道:“这本书,便是他自写身世之感,所以格外写得悱恻动人。唉!遗墨犹存,伊人安在?”说着在身畔摸出一封信来道:“这便是我在南洋,接着他最后一通手迹,现在展玩之下,未免怆怀。”正在阅看,外边走进一个梢长大汉来道:“曼瑛和尚来了!”凤梧衣云听得,一怔。正是:
忏尽情禅空色相,只余词客为招魂。
不知走进那个大汉是谁?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三十回 慧舌灵心安排诈术凄声咽语惨述悲怀
话说凤梧正在民主日报馆,和衣云阅看曼瑛和尚的手迹,忽地走进一位梢长大汉来道:“曼瑛和尚来了。”凤梧衣云一怔,凤梧道:“雏凤你说的甚么话?”雏凤不慌不忙,解开一张放大的曼瑛和尚照相来,凤梧道:“原来曼瑛的遗容。”雏凤道:“你们瞧这一张照相,是曼瑛在海云寺受戒时摄的,那时正三戒俱足,功德圆满之际,丰裁隽逸,神采焕发,身披袈裟,飘飘欲仙,可怜一转眼已长眠地下,我侪不复再见他音容色笑了。”凤梧、衣云,深为悼叹。一会儿,郑一鹄来了。衣云道:“一鹄兄,好久不见。”一鹄道:“我在一家公馆里担任教授,不常出门,所以见面很稀。”凤梧道:“你们两人,不必客套,一起逛逛去吧。”当下三人走出报馆,陪凤梧去买一顶帽子,在望平街走了三四家,配不上头寸。原来凤梧的头寸很大,各帽铺拿出七放顶大头寸的帽子,凤梧只是嫌小。帽铺里人道:“像先生一样的头寸,简直少见得很,非定做不行。”凤梧不信,又赶到西施公司购呢帽,也觉得配不着大头寸。又到平安公司,才配着一顶,一问要五块半。凤梧伸伸舌子,只是除此之外,没有第二顶,只得忍痛买了。又到各部参观参观,天已垂晚。走出平安公司,凤梧道:“我们找块地方谈谈去吧。”一鹄道:“很好,就在那边角上翠芳居小酌好么?”
凤梧点点头,三人径上翠芳居。那翠芳居是广东宵夜馆子,中西菜都有。凤梧道:“我们还是吃中菜罢。”当下叫了四两白玫瑰,各点一两色菜,无非虾仁、鸡丁、鱼片之类。一鹄又问问凤梧南洋状况,凤梧道:“乏味得很。第一层气候不惯,言语不通。第二层汇水很大,星钞价贱。在那边赚两百块钱一月,合上海银元只一百四十元,汇到上海来,一百块钱汇水要十多块钱,那便不合算了。我此番去走一趟,也是一时气愤,现在气平了,想想还是家乡之地,那异域殊方,究竟不是我们文弱书生住的。”一鹄道:“现在你那贵相知芸玉呢?”
凤梧道:“不谈不谈。美人已属沙吒利。”一鹄道:“现在你还想征歌选色么?”
凤梧道:“余哀未杀,徒增怅惘,暂不寻欢为是。”一回子凤梧又问起复生、亚白。衣云把亚白一桩乱子细述一遍,凤梧叹息道:“乐极生悲。”又问一佛、牧牛呢?衣云道:“一佛大概在家乡。牧牛在学校里担任课程。”凤梧道:“曾几何时,故人星散。”说着不胜唏嘘。当下又添了四两白玫瑰。一鹄、凤梧谈论了一回诗词,喝干酒,正想吃饭。凤梧摸摸身畔道:“我今天不和你们客气了。”一鹄也摸出皮夹子,只望了一望,里面好像只有两个双毫,六七枚铜元。”衣云现加一个钱没有。三人呆着不开口。衣云心想,那是摈不过的。当下老实话道:“我忘带钱囊,让我回去一取。”说着即忙下楼,雇车回定一里,取了三块钱,暗暗计算,酒菜不满两元,三元尽够了,匆匆赶回翠芳楼,一望桌子上不由得呆了一呆,空碗又多了两只,不知吃的什么,谁知堂倌又送上一碗鲫鱼蛤蜊汤。衣云一想,三块钱一定不够了,只是羞着说,再去拿钱,推托小溲,重复赶回定一里,很命拿了两张五元钞票,跳上黄包车,叫车夫加快赶到翠芳楼一望,不见两人,问问堂倌,方知他们碰见一位熟客,代会了帐,各自散去。
衣云怅然若失,正想退下楼来,瞥见隔座言复生同一女子,正在吃点心,衣云问他瞧见凤梧吗?复生道:“他守在对过西施茶楼,我也要去和他谈话。”
衣云道:“那么我先去,你用开点心快来。”复生点头。衣云下楼径到西施茶楼一望,两人坐在一块儿喝茶。衣云告知原委,相与拊掌大笑。那时茶房又泡上一壶茶,衣云坐下笑道:“今天那种窘况,生平第一遭。”一鹄道:“我却不以为奇,常常碰见的。现在不喝了酒,笑话又少一些。从前喝酒的当儿,笑话百出。外加几位朋友,王逸初、金幼卿都是专喜胡闹的,时常喝醉了酒签字,不通融时,叫他们跟着去取。半路之中,一个枪花一掉,便像孙行者翻筋斗不知去向。只是明天酒醒时,良心问题,总去加利奉还。正说时,言复生来了,和凤梧谈天,邵农也来和衣云招呼。衣云介绍给一鹄相识。衣云问道:“邵先生,今天散客等一批朋友,怎么没有来?”邵农道:“已经来过,此刻正在一处好地方作乐。”衣云道:“什么地方?”邵农笑笑,衣云道:“散客兴致真好。”邵农道:“他今天进帐不少,还不要寻寻快乐。”衣云道:“怕不是返魂囊风行一时么?”邵农道:“他更有特别进款,便是昨天在这里定下的那条妙计,今天已实行过了。”衣云道:“昨天那位姜作起先生来了,我一时没有听清楚,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啊?”邵农坐下细讲道:“他制造的返魂囊,报纸上吹得天花乱坠,差不多死人带了会活,老头子带了会变小宝宝,经此宣传,当真销去不少。只是同行经售的,款子非到月底不肯付,一时现款筹措不到。散客便想出一条计划来,起初他见我们西施公司里,也有化装品一部份的,便把二十个返魂囊,兜揽生意经,我们那里,进货很顶真,非要经过进货员的研究,是否销得开,进货员决定了,然后收下,一律现款银货两交。但是公司新开,进货员从广东初到上海,这东西有销路没销路,一时没有头绪,所以不论甚么东西,不敢多进,非要试销过,有了成绩,才敢放胆购进。当下散客的返魂囊,给广东人瞧了,懂也不懂。散客先把报章上广告,翻给进货员细瞧,然后劝他购进多少,进货员只是摇头,不敢购进,散客说了一大套话,免不得购进十个。散客要他购二十个,进货员只不答应。散客道,那么十个要算九折,每个售价三元十个三十元,九折二十七元,倘使二十个算八折,三十个算七折。那进货员听得,笑了一笑道:‘我情愿算九折,不敢多购。’散客没法,留下十个,进货员签了字,散客把签字单子送到收货间,交清货品,又到上面帐房间支款,收到了二十七元。等下三四天,未见来添。走到公司一望,十个依旧十个。散客心生一计,吩咐五六位朋友,各把三块钱去买返魂囊,半日工夫,买一个光。公司进货员,不相信起来,问问一位顾客道:‘为甚么昨天不来买,今天一哄来买。’那顾客道:‘昨天不晓得这里也有,今天报纸上登着这里的牌号,所以任便来买。’进货员心中明白,售完了十个,顾客一批一批,只管来问,进货员为贸利起见,利之所在,哪肯抛弃,即忙调查到散客那里总发行所,和散客细细磋商。散客搭着架子,不肯贱卖,那进货员肚里不知打的什么算盘,赔笑着道:‘照你说十个九折,二十个八折,三十个七折,那末我买你八十个二折,九十个一折,对不对?”散客抽了一口冷气道:‘不差,一百个一钱不要,一百十个倒贴你三十块钱,好么?”进货员也觉得不对,笑了一笑道;‘那末倒底至多几折?’散客道:‘一百个六折,二百个对折,对折为度,以下一千一万个只照对折算。老实讲,对折一块半,自己本钱不到,我们合过本钱推广费不在其内,总要两块钱一个。现在卖给你对折,的的确确蚀本生意经。’那进货员听得,站起身来要跑。散客道:‘你可是不要吗?’进货员道:‘我倘使买你一百个,不是害你蚀去五十块钱,那却对不住你的。’散客也觉自己说话太远,笑着道:‘做生意蚀本赚钱讲在其内,我在你身上蚀去五十元,好在别人身上扯扯,存心作成我,这个折扣再不可少。’进货员心里一盘算一百个和二百个,要便宜不少,但恐二百个销不完,打定主意,只购一百个。散客道:‘一百个,打六折一百八十元。’进货员道;‘照二百个价目算吧。’散客迎合上去道:‘既然承你光顾,我当你二百个算,替你留起一百,下次来取,今朝只算先收你一半价,付你一半货,你道这个变通办法好吗?’进货员落得趁势下场,签好字,散客托人送货去领,领到一百五十块钱。从此以后,公司里一百个返魂囊,无人顾问,怕要吃年夜饭。散客囊中充着,便在一处秘密窟里请客。”
衣云听得,惊叹不已。一鹄道:“这个方法,散客有蓝本的。当初这里公司开幕之际,一切电灯电话还没装齐,上海有许多电汽材料公司,大家来承揽一笔现款生意。大班一时委决不下,托那一家承办。其时有一家牌号叫甚么‘依弗得俚’的,那跑街最会钻营,猜测大班的心理,一时正在犹豫,当下便先牺牲一二百元,托数十人,川流不息,向公司里电料部,购买电线电灯各种材料,乘机鼓吹着道:我们都要‘依弗得俚’牌子的,别个牌子都不要,市上只有这个牌子最靠得住,除此之外,简直不能用。这几句话吹入公司大班耳中,立刻决定托‘依弗得俚公司’承办,签下字三万多块钱,那跑街大功告成,笑道:‘做生意,不得不用些心机。真像姜太公钓鱼,小鱼不去,大鱼不来。’这个计划不是和散客的卖反魂囊,一色一样的么?”邵农道:“不差,那末散客还是抄老文章。”衣云道:“抄老文章抄得还没有痕迹,手法总算敏捷。”
这时凤梧道:“一鹄,辰光已不早,我们一齐回报馆吧。”一鹄道:“也好。”说罢两人先行。衣云和复生,又谈了一回天,正要想走,马空冀来了。衣云道:“好久不见。”空冀道:“我好几次找你不到,你住在甚么地方?可有闲工夫担任一些笔政么?”衣云道:“我的住址,在定一里,每天办事,总在后马路正义钱庄,你有甚么事,只管来找我,力之所及,无不效劳。”空冀道:“那末明后天,当来就教,有些零碎笔墨,最好请足下每天到编辑所,办一个钟头事,薪水一层,格外从丰。”衣云道:“那末每天四时到五时吧。”空冀道:“很好。这当儿我也在编辑所,有甚么事,好和你磋商磋商。一言为定,明天我正式备一封局中延聘书,送到你寓所,请老哥即日到局视事。”衣云道:“未免太客气了,恐小弟不胜任,要请老哥指教。”空冀道:“彼此老友,何必太谦。今晚我们那里去逛逛吧。”衣云道:“也好。”空冀当下引着衣云,别了复生、邵农,走下楼去,雇车径往法界云霞路口,一百十四号仇公馆内,一直走上楼去,自有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招呼着道:“马大少,夜饭吃过么?”空冀点点头,走进房间,坐下沙发内。娘姨大姐忙来倒茶敬烟。衣云四顾房间里,十分精致,当问空冀,“这是甚么地方?”空冀道:“介于公馆、肉林之间。熟人来便好当他肉林,陌生人瞧瞧堂堂皇皇是一所公馆。这里几位姑娘,装束都是大家气派,走出来,人人当小姐太太,非要熟人晓得是这路道。”衣云道:“有花捐么?”
空冀道:“没有花捐,戤白相人老头子的牌头,便没有人来寻花样了。”衣云道:“刚才那妇人,可是老板?”空冀:“是的,她叫拍脚二宝,人人晓得这个名字。她手下很有几位宝贝,你要见识见识么?我是常来的,每晚总是不费分文,仿佛自家府上一样。”正说着,二宝走来。空冀道:“老三彩云呢?”二宝道:“在三层楼,今天有一位毛大少碰和,上面有两桌朋友,一起混着,要去叫她么?”空冀道:“叫她下来,这里一位沈大少要见见。”二宝答应一声,上楼叫老三彩云,两人一同走下。衣云见老三年事略长,十八九岁,胖胖的脸儿,头发烫得曲曲的,全身女学生装。彩云十五六岁,瓜子脸,眉目娟秀,梳一条滑辫,几根前刘海,稀疏凌落,覆着玉额,格外觉得丰致嫣然,动人怜爱,身材不长不短,娉娉婷婷,坐下空冀怀里,诚如小鸟依人。空冀道:“彩云你格外长得漂亮了,我替你做个媒人。你看这位沈大少好么?”彩云波波徐转,对衣云瞟了一眼道:“弗要瞎三话四,我是用费着你做媒的。”空冀不待她说完,捧她到衣云怀里,衣云要想站起,彩云已经坐下。空冀又拉着老三道:“你来将就将就我罢。”老三道:“你别动手动脚,我请你吸根香烟罢。”当在怀里摸出一只新式白银嵌花的香烟匣子来,把弹簧一捺,自动弹出一根香烟,授给空冀,再弹一根,授给彩云,然后自取一根,又摸出一只弹簧电石机,一捺顿时星火荧荧,先给空冀燃着,再给彩云。彩云只吸了一口,便送到衣云口中。衣云素不吸烟的,忙吐出口来。彩云道:“你瞎呼呼不要紧的呀。”衣云只不吸,捏在手中。彩云道:“沈大少,你只管对着香烟相,香烟头上可有甚么花朵儿吗?”衣云笑笑道:“你们大家瞧,这根香烟,不是特别制造的吗?怎么头上一段,粉红色的?”彩云望一望,笑道:“呆大,这是我嘴上染着的胭脂呀。”空冀把衣云手里一根香烟接过一瞧,当真三四分一段染上胭脂,如雨后桃花,鲜妍欲滴。空冀道:“沈大少弗吸,彩云仍旧你吸吧。”彩云接过道:“那末只有我来吸。”空冀道:“红头香烟,自然只有你吸的啊。”彩云站起身来,把香烟要向空冀面上烫。空冀道:“别吵,嘴说弗动手,我做了媒,你把这东西谢媒,太说不过去。彩云住了手,又坐到衣云怀里去。这时三层楼忽地一片乱嚷道:“彩云老三,你们上面可要来管管哩,怎么生意弗当生意做,头钱要抽吗?这样子真弗成其局了。你早知我们弗是生意经,好回绝的啊。”彩云等慌着,一溜烟奔上去道:“毛大少、邓大少,别动气,下面来了一位老客人,不好不敷衍一回儿。”邓大少道:“你有老客人,早就不用我们来碰什么和。我们来碰和,你去和老客人胡调,不是瞧不起我们,有意和我们捣蛋吗?”
老三彩云相对嘿然。下面空冀听得,愤恼着道:“甚么话,白相地方,怎容得你们这样撒野。你们叉叉麻将,好压倒别人吗?”正说时,二宝连忙走来解劝道:“马大少,你素来不发火的,今天甚么动起火来?随便什么不是,瞧我二宝面上,马马虎虎,你们大少爷,算挑我二宝开开门口,骗碗饭吃,快些不要响吧。”空冀道:“上面那批人,太岂有此理。闲话说得弗中听,你去请他们下来讲讲理性,谁的不是?”二定笑道:“在我们这里,大家是白相相,有甚么理性讲,你快不要多响吧。我二宝吃这碗饭,也叫十呒法,念呒法,人家说捏了金饭碗讨饭,我二宝捏了肉饭碗讨饭,好算得是三百六十行当中的末行生意。这碗饭吃得怨尽怨绝了。”正说时,上面又一片嚷着道:“好汉跑上楼来,我们要认认你什么东西。
这地方今天我们做花头,请问你闯来则甚?你外面跑跑的,懂得规矩么?”空冀听得,火上添油,骂道:“放你妈的屁,长三堂子里做花头,也有打茶会客人,我不闯你们房间,你们卖什么样。”上面那位毛大少拉住一位姓邓的道:“你别胡闹,待我去认认那人,甚么东西!难道生着三头六臂,敢在下面放肆。”说罢走下楼梯。老三彩云,发急着,一把拖住毛大少的袍子,不让他下楼,二宝更急得说不出话来,奔上楼梯,推住毛大少。下面衣云吓作一团,空冀心里也觉着慌,口中仍不肯饶人,骂着道:“二宝,你只管让他下楼,甚么毛不毛,我偏偏要碰碰他,有毛弄得他没毛。他敢下楼,我佩服他是好汉。”
那毛大少急得心上火发,耳中雷鸣,不管老三二宝一拉一扯走剩三四步楼梯,奋身一跃,抢不上前,圆瞪双眼,只对着空冀望了一望,不觉卟嗤一声,笑了出来,空冀也觉得一呆,毛大少偏一偏身子,抱一抱拳,说声:“老哥冒犯,对不起,对不起,怎会得如此巧遇。今天那局我本来请过你的呀!请客票送到你书局里的,怕你没有瞧见。”空冀此时笑作一团,笑止了道:“散客兄,怎么你姓起毛来?莫怪我缠误,险些儿有毛弄得没毛。”这时一室哄然。衣云也笑道:“总想不到是散客兄一批朋友,险些儿自己人打架。”散客道:“二位上面坐吧。”散客引衣云、空冀走上楼梯,楼上几位朋友,弄得莫名其妙,只是呆呆地望着。散客道:“原来我们自己朋友,笑话不笑话。”空冀也道:“原来你们在这里面做花头,吵闹你们,真不应该。”当下散客一批朋友中有汪寒波和空冀早有一面之交,即忙赔罪道:“老哥很对不起。”邓坚、王川、孙莲渠等和衣云相识,一齐招呼着,哗然大笑。邓坚道:“不打不成相识,那真要上谱了。空冀兄一向久慕得很,谁想得到这里相逢。”空冀道:“肉林相遇,真好算得情同骨肉,格外亲切一些。”众宾听得,又是一阵哗笑。那时散客道:“我们麻将刚落场,一同吃夜饭吧。”空冀道:“夜饭已吃过,不必客气。”散客道:“坐坐也好。”当下自有娘姨来摆好席面,众宾团团围坐,笑语杂作,散客各敬一巡,钳一块火腿给空冀,空冀笑道:“那末真好说,不打没有肉吃了。”散客道:“肉是这里本庄货,尽你吃吧。”彩云、老三两人席上周旋,非常活泼。寒波道:“我们吃开夜饭,再叉四圈麻将,辰光还早。”散客道:“我想不必再叉了,教他们去喊几位姑娘来腻腻吧。”寒波道:“你只管胡调,我们麻将搭子有。”
邓坚道:“寒波喜入竹林。散客喜入肉林。算得各有所嗜。”寒波道:“我学苏东坡,不可居无竹,无竹令人俗。”散客道:“那么无肉令人瘦,也在其内的啊。”空冀听得笑道:“照你们说法,若要不瘦与不俗,叉开麻将斩咸肉。”一座大笑。一回儿二宝走来道:“谁想你们一户里好朋友,只隔一层楼板,便会得打起来。可见得天下世界,万样事情,不好隔膜的。南边北边打仗,都会隔着几千里路程,假使一碰面,都是自己好弟兄,决不会扳面孔打仗的。”散客道:“二宝,倒瞧你不出。肚里很有些见解,说来着实有道理。”空冀道:“她本来跟一位军长的,现在做这勾当,也叫没法。”散客道:“她现在也好像领兵上阵,和军长差不多。”二宝笑道:“我们这里,日日夜夜,炮火连天,你说我领兵上阵,的确不错。”散客道:“二宝你闲话少说,薄皮细脚管家乡货,去多喊几位,江北厚皮猪猡,我们是不用的。”二宝道:“那末让我吩咐娘姨去喊。”
说着下楼一趟,依旧上来坐下谈天。邓坚道:“你喊的可是人家人吗?”二宝道:“女儿哪一个不住在家里的人,个个是人家人。”邓坚道:“总要非卖品。”
二宝道:“那是没有的事。这句话别地方生意上,骗骗客人的,喊来总说人家人,不做生意的。那家的大小姐,那家的姨太太,这许多话儿,无非哄哄阿木林、阿土生。你只要想,陌陌生生肯踏进我们的门口,哪会得是大小姐姨太太,她不做生意,问她来做甚么?所以这许多话,我在老客人面上,不用说了。现在往往有一批客人,一走上楼,便问可有清水货人家人?谁家的姨太太大小姐?我便要扳驳他道:‘你府上的姨太太大小姐,喊得到吗?你府上的尊夫人姨太太不是清水货人家人吗?你自己府上有好清水货人家人,镇日镇夜玩着,难道不够,还要到这里来寻清水货人家人吗?你自己的姨太太大小姐,不肯到这里来,试问谁家的肯来?来到便算不得人家人清水货了。’他听了我这几句话,总也回答不来。我又道:‘一个人总要想自己譬他人,人家娶了个小老婆,谁肯放她到这地方来。即使有,自己寻些野食吃的,也一时三刻喊不到,不是张三李四,人人好喊的,总要客人自己有了苗头,叫我们去做做现成媒人,说不定可以办到。尤其是这个门口里,懂些道理的人家人,决不肯踏进来。因为踏进我们这个门口,人人注目,个个留心,倘使有顾忌的人一旦露在旁观眼里,不是百口莫辩,终身之玷吗!有几位老白相,自己寻到户头,一时无人做引线,来走我门路,这个办法,是很妥当,因为大家是女人,在一块儿讲话,男子们不留心,不顾忌的。当初有一位纱广里小开,叫小孙,他在爱文义路,寻着一个户头,的确人家姨太太,堂子里新娶,先前在生意上两人早已有过花头,所以熟煤头一点就着,我不过替他做做叫差,通通消息。说也好笑,大家用暗记号的,小孙开了房间,打电话我,叫我去喊,你想哪家公馆里,有看门的,有娘姨大姐,怎容得我陌生人插足进去。亏得她家后门楼窗对面,有一堵粉墙,楼窗子里,望得见粉墙的,我去喊她,又不能声张,只好怀里带一块炭,走近墙边,划一个圈儿在墙上,停一回子,再去望她楼窗,全开着,一准可到,一扇开,一扇闭,来不来说不定,假使她两扇全闭着,便是拒绝不来。这个方法,万无一失。’”
散客听得道:“说不定她没有推窗瞧过,你当她拒绝,这不是要误会么?”
二宝道:“预先讲明,那女的在楼上,每天下午,隔三十分钟,望一望墙上,数数几个圈,多一个便做出暗记号来。我只要静守三十分钟,总有动静。三十分钟里没动静,也便绝望了,或是她不在家,或有特别情形。”散客道:“这个方法却是千稳万妥的,不知结果怎样呢?”二宝道:“结果还是穿绷。那姨太太送进济良所,小孙险些儿吃官司。听说在一苹香当场捉住的,小孙化掉好一笔钱,那姨太太,如今还在济良所。”散客道:“可怜可怜!”正说时,走进两位姑娘,一位骨瘦如柴,一位身长玉立。那瘦的一位,身段还好,穿一件旗袍,雅有娉婷之致,面目虽瘦,丰采还清隽扑人。长身玉立的一位,面目可憎,身无雅骨,简直像吊杀鬼一般。两人坐了一回,二宝问何去何留。座中有一位姓孙的孙大块头,涎着脸道:“瘦的一位留下,等我吃开饭,解解馋吻。”二宝遵命办理。席上大家诧异道:“孙大块头,不想你这样大的身坯,欢喜渺小之物。大家说蹄子上顶只虾,你现在倒串起来,却也可笑。”孙大块头浪着读文章调道:“诸君岂不闻乎,弱肉强食,是乃天演之公理。”众人听得,也有喷饭,也有喷酒,笑个不休。散客对那瘦小姑娘伸伸舌子道:“你听得吗?今晚要吞你下肚了,你怕不怕?”那姑娘却也口齿老练,笑一笑道:“不怕的,大块头最没用,一动便喘做黄牛一般。”说得一席哄然。这时各人吃过饭,卸去桌面。邓坚、王川等重入竹林。散客、衣云、空冀等坐着说笑。孙大块头只顾和那瘦姑娘腻混。另有一客姓朱的,叫窦山,也是小说家,和散客同乡,嘱托散客带封家信回去。散客道:“我明天怕跑不成,你家信尽管明天交给我,一定替你带到。”朱窦山道:“明天怕要忘记,还是今天给你的好。”说着,摸摸身畔,只摸不到,摸了一回道:“怕遗失在那里,待我重写一封,便在这里一挥吧。”散客道:“肉林中写家信,也只有你猪头三做得出。”朱窦山道:“这碍的甚么。”
当叫彩云拿只笔来。彩云捧上一个砚子,找了半天,一枝破笔找不到,信笺信封也没有。又找一回,总算找到一个旧信封,一张裹药的白纸,上面还有种德堂几个字。散客见着不耐道:“猪头三,你有甚么要紧话,我替你带个口信便是。”窦山道:“非写不可。”彩云好容易在床底下,找出一枝很大的笔,笑道:“这枝笔还是姆妈塌浆糊,糊窗子的,好写吗?”窦山道:“将就将就吧。”空冀笑道:“我有两句唐诗,只改一个字,很发松。”散客道:“你背出来。”空冀道:“庄上相逢无纸笔,凭君传语报平安。”散客、窦山一齐笑道:“妙啊。”散客道:“窦山照此你不用写得,我便把这一联诗,报告尊夫人吧。”窦山道:“那是不行,要醋海兴波的。”当下彩云又找到一锭墨,只管替窦山磨墨。二宝走来道:“彩云,你当心袖子管,不要弄肮脏。”窦山一望道:“呆大,你替我磨了一砚子的墨,我又不是写甚么对联,要许多墨。”彩云住了手。二宝道:“你说起对联,我们房门新油漆,少一副对联,请你朱大少写一写肯吗?”窦山道:“我字太不成样,还是请散客大笔一挥吧。”散客不辞,二宝即忙买了一张砂笺来,一裁作两。窦山写好一封家书,让散客写对。散客又命彩云磨了一回墨,埋头想联句,只是想不到相称的句子。想了一回,不高兴起来,推衣云写。衣云逼不过转一转念头,提笔一挥而就。写的八分书。窦山、散客、空冀大家称赞道:“写作俱佳,而且切合这里,天衣无缝。”那边叉麻将的,也来望望道:“切极切极。”原来衣云写的是:“屏开卅六鸳鸯住,廉卷一双燕子飞。”衣云道:“这一联是郑一鹄先生的旧作,他本来是规规矩矩的闺情诗,给我一借用,便不成话。所以文字不能涉邪念,一涉邪念处处可笑。从前有一位老翁,晚年无子,他有一位朋友,也是滑稽家,送他一联道:一度春风归浩劫,平捐无数可怜虫。这一联本来老翁的原作,是哀灾民的诗,给他把秋字,改作春字,便成笑话。”散客、空冀等一齐笑了一阵。彩云来把写好的对联,搬到小房间里去,笔砚也一齐搬开,望望二宝不在,拉着衣云走到小房间里,身畔摸出一个信封,一张信笺,要求衣云写封信。衣云情不可却,坐在床沿上,伸纸握笔待写,彩云偷偷地把小房间门关上,拉一下电灯,捋起袖子磨墨,磨浓墨,笑了一笑道:“沈大少,对你不住,替我要写得凶险些,把她结结实实骂一顿,戳睬她一个没口开。”衣云一呆道:“你没头没脑,究竟教我写给谁?骂哪一个人?你不说明,教我怎样写法呢?”彩云也不禁笑了一笑道:“我心里要骂的是娘。”衣云又是一怔道:“岂有此理。”说着搁下笔道:“娘好骂的吗?你忤逆不怕雷击?”彩云坐下衣云一傍道:“你沈大少有所不知,我讲你听了,包你一定肯帮我骂她,她还好算我的娘吗?她有一些良心,决不肯卖我到这里来,你想她只生我一个女儿,当初十一岁时候,爷死的那一天,爷执着我的小手,一口气伸上伸落,下肯咽下,摈了好一回,说出一句话来,对娘道:‘你看祖宗面上,扶傍阿彩到成人,好好付她一只饭碗,然后你嫁,我在阴司里也不怨你的了。’说吧一包眼泪,直等到娘答应了她这句话,爷一口气才始咽下。后来娘草草把爷成殓,歇不满半年,将家中一切器具,变卖干净,又将三间祖产房间,二百块钱卖绝,带我到上海,住在海宁路南林里。住不到二个月,姘一个燕子窠里的老板,把带到上海几百块钱一起给那人用个精光。用光了钱,逼着打着我,去帮人家做大姐,可怜我帮下三年多人家,每月三块钱工资,给她总是嫌少,又要逼我进野鸡堂子,我挺死不去,她那时不许我再吃人家饭,把我三年工夫私积下来三十块钱,我想寄回家里伯伯,托伯伯安葬爷一口棺材的,如数给她搜了去,这却不必说她,反把我一顿毒打,骂我不该瞒她做私房。我那时的苦,真是少一个地洞钻钻。后来强不过她,给她逼着进一家鸡堂子,可怜寒冬冷月,落雪落雨,逼我站在马路上,我哪里吃得下这种苦头。逃了两三次,每次给他们寻获,打得我死去活来,遍体血痕。我总是不肯做野鸡,他们没法,怕我寻死路,或者逃到济良公所,所以商量好了,推托送我上人家帮佣,晚上偷偷地引到这里,我还当这里是公馆,一住两天,才晓得和野鸡差不多,只是不消立门口,比较野鸡安逸一些。那时候,我强也没法,只好将就下去,至今已是一年光景。听说起初是押给二宝的,只有二百块钱。新近二宝说,已经卖绝,可怜我从此没有还乡之望,再不能见我爹爹的一口棺材了。我爹爹只生我一个女儿,娘把我卖掉之后,爹爹一口棺材,便永生永世葬不成功了,我女儿也只好永生永世,做这种够当,坍爹爹的台了。”衣云听得凄然寡欢,望望彩云面上,已泪珠莹然,一颗颗连续而下。衣云道:“彩云,瞧不出你,有这一段心事。现在娘不当你女儿,卖在这里,你还要写信她则甚?”彩云揩了揩眼泪道:“我越想越恨,越想越怨,请你写封信骂骂她,你替我对她说,你母亲年纪只有四十八岁,倘使用完了我的身价银子,再把什么银子用?你还是省些用用,亲生女儿只有我一个,卖了一卖,不能卖第二卖的。从前虽则每月只有三块钱给你母亲,可是每月靠得住,现在我女儿整百整千赚银子,只有给二宝用,你亲娘是没有分了。当初爹爹几句话,你还记得么?你假使听了爹爹的话,好好嫁了我一家人家,我女儿无论如何要养活你亲娘的。现在你卖掉我,我就管不得你了。我现在身受种种痛苦,都是你亲娘给我尝的。这笔帐活在世上,是和你算不成了。好在我女儿不活长寿,到阴司里告诉了爹爹和你算帐。”衣云道:“彩云,你这几句话说得多么沉痛,我笔下却写不来,写写也要和你一样落眼泪。”彩云道:“多多谢谢你,请你写一写,让我出口气。”说着重复磨一阵墨。衣云逼不过,替她提笔想与,只听得边一阵哗笑,笑声沸泛盈天,无从下笔。衣云暗想一室之中,苦乐不齐,委实有此种现象。当下安慰着彩云道:“你那封信,很难着笔,待我回去细细替你写,明日带给你,决不拆你烂污。照你讲,你娘简直该骂,只是骂她也没用,她的良心早已埋没,骂她不痛不痒,与你也没益处,我劝你还是守着好好嫁个人。”彩云又摇摇头道:“嫁人那句话,真是难说,今生今世,怕嫁不成功了。”
衣云见她脸儿哭得像带雨梨花,心中好生不忍,捏捏她的手,安慰她一番。彩云那时在一颗已死的芳心里,抽出一缕情丝,缚到衣云身上,衣云受宠若惊,新愁旧恨,一古脑儿兜的上心来,不禁呆呆地仰着脖子,在电灯下出神。好一回,彩云道:“沈大少你想甚么心事?”衣云未及回答,外边空冀推门进来道:“好好,你们媒人没有谢,已经洞房花烛,在里面窝心了。”彩云站起身来一笑,把刚才欲出未出的两粒泪珠,缩了进去。衣云此时走出房间,拉了空冀的手道:“我们回去吧。”空冀道好,一齐辞过众宾,走下楼来,彩云直送两人出大门,又郑重叮嘱衣云一句:“明日别拆我烂污。”衣云道:“晓得。”空冀说笑衣云道:“好好,你还伸着后脚咧,喜酒快请。”衣云道:“她托我写封信,你别缠错。”正说着,右脚跨下阶沿,忽听扑通一声,连忙缩住,吓了一跳。正是:
为问生身亲阿母,鬻儿还剩几多钱。
不知衣云是否替彩云写信?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